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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惘失

铮、铮铮!青光闪动,两柄长剑绞斗着,甚是激烈。这是一片林子,夕阳的余晖透过叶子间的空隙射进来,将一道道金光投在使剑的两人身上。一人身穿灰衣,双目含恨,怒火迸发,拿着一柄剑,奋不顾身地狠狠刺向另一个青衣人,似与那青衣人有深仇大恨;那青衣人持着一柄剑,左招右架,步步退让,看似不敌,其实是游刃有余,对灰衣人处处相让。秋风时而刮进林子,将地上的落叶卷起撒向天空,又缓缓飘落。纷纷落叶中,这两人的身影忽隐忽现,前冲后突,斗得甚为激烈。

两柄长剑忽而绞在一起,击起一连串的铮鸣声;忽而又毫不相交,缠绕游斗,半晌没有丝毫声息。酣战中,青衣人长剑忽然划个圆圈,从左至右,一连刺出四四一十六剑,这一式“雁渡千山”使得甚为巧妙,

灰衣人措手不及,左右两腕连中八剑,长剑脱手,“当”的一声掉在地上。青衣人一招伤敌,却不乘胜追击,反而退开两步,剑尖垂地,说道:“我们两兄弟,真的要性命相见吗?”灰衣人的脸惨白得没有一点血色,狠狠地盯住青衣人,突然嘶叫道:“苏暮云,我与你势不两立,有你无我!”俯身拾起掉在地上的长剑,向青衣人扑去,挥剑狂刺,却已毫无章法,只是凭着胸间一团不可熄灭的怨愤,奋力拼搏。青衣人苏暮云见灰衣人疯癫若狂,如狼似虎,心中不免有些慌乱,又因心中始终有些愧疚,心生惧意,不敢正面与灰衣人冲突硬碰,便连连后退。灰衣人挺剑乱刺,突然长剑脱手掷出。苏暮云挥剑急挡,将来剑架开。

灰衣人这一掷之势甚猛,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震得苏暮云虎口发麻,长剑几欲脱手飞出。灰衣人随即扑近身来,紧紧箍着苏暮云,张口就咬。苏暮云被灰衣人疯狗般的撕咬吓了一跳,一时方寸大乱,全身武功固然使不出来,连长剑也掉了。两人扭倒地上,滚来滚去,将满地落叶踢得漫天飞舞。苏暮云武功略胜一筹,终于挣脱双手,左手压住灰衣人双臂,右手一掌打在灰衣人前胸。这一掌志在救命自卫,使足了十二分力量,灰衣人抵挡不住,喷出数口鲜血,将落叶染得猩红,再也爬不起来。

惊魂未定的苏暮云挣扎着站起来,拾起长剑,走上前去,举起利剑,就要当胸刺下。灰衣人却毫不畏惧,怒视着苏暮云,声音嘶哑地吼道:“来啊,来啊,我早就不想活了!”苏暮云的手臂颤抖着,剑尖晃荡,却是下不了决心刺这一剑,最终垂下长剑,仰首长叹,说道:“不管以前我们谁是谁非,但蝶儿已去,你我却在这里生死相搏,她若泉下有知,岂能瞑目?”灰衣人“呸”的一口唾液吐在苏暮云脸上,骂道:“猫哭耗子,假好心。”苏暮云也不生气,伸手抹去脸上唾液,说道:“我自知愧当你的兄弟,想必你也不屑认我这个结拜兄长,就当我们从此恩断义绝吧!”

说罢,左手两指捏着剑尖,双臂用力一拗,“嘣”的一声折断长剑,随手将两截断剑扔在地上,转身蹒跚而去,身影在林子里忽明忽暗,却是如此得落寞。灰衣人伏在地上呆若木鸡,忽然举拳乱捶,放声痛哭,一则痛恨自己本事低微,杀不了苏暮云;二则痛惜蝶儿从此香消玉殒,这一辈子是再也见不到她了。他哭了好一会儿才渐渐止住,缓缓挣扎着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出林子。听闻前方水声哗哗,他走过去一看,原来是一条大江。但见大江怒浪,滔滔不绝地卷向下游,永无回头。他望着江水呆呆出神,心里想道:“苏暮云武功厉害,我纵然再练十年也赶不上,今生已是报仇无望。”

灰衣人又想道:“既已无法报仇,又何必再赖活世上,不如趁早死了,好与蝶儿相会于九泉之下,或者投胎转世,与蝶儿再续前缘。”他此时已是万念俱灰,了无生趣,因此有了投江自尽之意。他麻木地一步步走向江中。江水渐深,渐渐已淹到他腰间。江面上反射着阳光,波光粼粼。就在这荡漾的波光中,似乎浮现出一张娇美的玉容,正对着他微笑。他喃喃说道:“蝶儿,我来了。你等我,我就来陪你了!”足下突然绊着一块石头,他一个踉跄跌倒在水里,被冷冷的江水一浸,打个激灵,倒清醒了几分。忽然间,江里一样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那物体随浪浮沉,忽上忽下,隐隐像是一具尸体。

灰衣人心道:“原来这里也有一个投江自尽的人,不知是否也是为情自杀。”他本不想理会,但却情不自禁地多看两眼,见那尸体的肩头动了动,他不免一怔:“那人未死?”他与苏暮云的恩怨只是与情爱有关,因而由怨生恨,本性并非一味嗜杀、不问是非之人,眼见那人未死,他便动了恻隐之心,趟水走上前去,抓住那人手臂拖到岸上。再探探他鼻息,虽然气若游丝,却尚未气绝。他将那人放倒趴在一块浑圆的大石头上,双掌在其背后用力挤压。半晌后,那人连吐几大口江水,气息渐回,已无性命之危。灰衣人再将那人翻转过来,但见他年龄尚轻,约莫二十六七岁,双目紧闭,脸如金纸,却是受了不轻的内伤。

过了片刻,那年轻人悠悠醒转过来,慢慢张开眼,却抱着头痛苦地呻吟道:“头……头好痛!”他望着灰衣人,又打量着四周,茫然问道,“你是谁?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在这里?”他忽然“啊”地叫了一声,抱着头满脸痛楚,显然是头上剧痛难忍,半晌才平静下来,问道:“我……我是谁?”话未说完,又昏迷了过去。灰衣人行走江湖多年,阅历甚丰,知道这年轻人的症状叫失心症,一定是头部被严重撞击过,因此丧失了记忆。他知道这种失心症不多见,但也亲眼见过一两个例子,患者完全丧失了昏迷前的记忆,甚至忘了自己是谁,曾做过什么事。病情轻的,经过疗养,数个月后便可慢慢恢复记忆;病情严重的,这一辈子就再也恢复不了。灰衣人心道:“丧失记忆,那该有多好!唉,如果我也丧失了记忆,就再也不用记得这些痛苦的事情了。”

灰衣人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探手入年轻人怀里,希望能找到与此人身份有关的事物,帮助他恢复记忆。他将年轻人怀里的东西都掏了出来,除了几块碎银外,还有几封信笺,但他的目光却被另外一样东西吸引住了。这是一件武器,约莫尺来长,前面呈锥形,锥身上开着三道血槽,后面是把柄,形状古怪。把柄护锷上还有一个按钮,一按之下,前面锥形处立即吐出一节菱形利刃,刃口两旁各有一道血槽。

看见这把奇门兵器,灰衣人一呆,心道:“原来是他!他武功卓绝,纵横无敌,怎么会被人打伤落入江中,几乎丧命?打伤他的人又是何等武功?江湖中真是卧虎藏龙!”转念又想道,“没想到这么一件大功劳唾手可得,但我与苏暮云那厮势不两立,宁死也不能再回去与他共事了,这件功劳到底要不要?”一念及此,脑海里忽然电光一闪,一个疯狂可怕的念头霎时从脑里闪过……

“啊——”年轻人痛呼着,突然醒转,坐了起来,却觉头痛欲裂,眼前发黑,什么也看不见了。待头痛稍缓,视力才渐渐恢复。他打量着四周,是个陌生的地方,两旁泥像败坏,供台坍塌,原来是一处破庙。阳光从残破的窗户斜斜射入,形成一道道光柱。无数尘埃在光柱里飞舞着,便似一个个微小的精灵般,忽而冲出光柱,无影无踪,忽而又钻将回来,在光柱内快乐旋转。年轻人环顾四周,茫无头绪,根本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再一深思时,更连自己是谁也记不起来了,只是感觉到头颅里胀痛,就似快要爆炸开来一样。庙门外人影晃动,有一人走进来,说道:“你醒了?幸亏让我见到你了,再迟一天,神仙也救不活你。”年轻人看去,见那人原来是个中年男人,身穿灰衣,脸容愁苦,似是满腹心事。年轻人道:“我怎么会在这里?”

灰衣人道:“昨天我适逢从江边经过,看见你浮在水里,尚有气息,便将你救了回来。你睡了整整一天,现在才醒过来。”年轻人道:“原来是你救了我?只是……只是我为什么会掉进江中?”灰衣人道:“你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掉进江里?奇怪,奇怪。”年轻人抱着头,痛苦地呻吟道:“我真的记不起来了,连自己是谁也记不起来,好像什么都是一片空白。”

灰衣人道:“看来你受过很大的刺激。年轻人,是不是你喜欢的女孩子喜欢上别人而不喜欢你了?呵呵,年轻人总是这么风流快活,真让人羡慕啊!”年轻人道:“不,我真的一点也记不起来了。”灰衣人在怀里摸索着,取出数件东西递过去,说道:“这是我从你怀里找到的,你看看是否能够帮助你想起往事。”年轻人伸手接过,原来是数块碎银和一张纸。银两没有什么标记,起不了什么作用;纸张可能因为浸过了水,皱巴巴的。年轻人小心翼翼地将纸展开,上面字迹已很模糊,依稀分辨得出是一张当票,印章是“汇源当铺沧州分行”,上面写着“破旧首饰盒一件,典押纹银二两”。除此,再没有其他可以分辨出的字迹了。年轻人茫然地摇摇头,表示没有什么印象。灰衣人道:“你的东西,我都还给你了,其他的也再没有办法帮你。我走了,你自己保重,千万不可再轻生了。”

说完,出庙大步而去。年轻人急忙追出去,叫道:“请问恩公大名?”却不闻回答,再看时,灰衣人早已去远。年轻人倚着庙门,出了大半天神,直到日落西山时才回过神来。此时他心意已决,不管如何也要找回自己真正的身份。现在唯一的线索就是这张汇源当铺沧州分行的当票,希望还能来得及赶到沧州赎回那个首饰盒,看看是否能从中找到一些与自己身份有关的痕迹。他慢慢地走到江边,看着滚滚的江水,心道:“我是从这里被救起来的,等于在此重获新生。在未找回真正身份之前,我暂且就姓江吧。我既然忘了自己是谁,不如就叫做忘吾。

是的,从现在起,我就暂且叫做江忘吾。”他沿着山道而行,不久来到一个村庄,向村人询问沧州方向时,村人却茫然不知。好不容易遇上一个行脚僧人,才知道沧州应当向西而去,路途尚远,若是步行,需得走上三个多月。江忘吾估算自己手上的数块碎银,只怕盘缠不够。但心意既决,纵然前方艰难坎坷,也要一往无前。于是,他晓行夜宿,节衣缩食,取道往西向沧州走去。朝踏紫霞,暮踩红尘,一路无话,匆匆已过了一个月。这日到了一个城镇,但见人烟稠密,车水马龙,是一处繁华之地。此时的江忘吾历经艰苦,已是衣衫褴褛,容貌憔悴,见城里人个个锦衣玉颜,心里自惭形秽,转念又寻思道:“这里人口稠密,或许有认识我的人也未可知。但现在我这个样子,就算撞上熟人,人家也未必认得出来。”

他便买了一套衣裳,再出城去,寻了一条小河,跳进河里洗净身体,梳齐头发,换上新衣。只是脸上胡子有两寸来长,却无剃刀剃割,只得作罢。然后在水面上一照,他不禁哑然失笑,人一清瘦,居然有一股仙风道骨的风采。江忘吾重入城内,先在路边小摊上吃了两个包子,填了肚子,然后在城里随意逛荡,专往人多处走,希望能遇上熟人。这般逛了数条大街,日影西移,仍一无所获,心中大感失望,心道:“看来这里并没有人识得我,还是尽快出城赶路,不必在此耽搁时间。”正在此时,身后忽有一人抱着他的肩膀,叫道:“哎呀,没想到竟在此遇见兄台!”

这一声呼叫,于江忘吾而言,真是喜出望外,急忙转过身来。只见身后那人是个三十来岁的中年文士,装束斯文,书生打扮,正满脸堆笑,抱着江忘吾的肩膀笑道:“兄台别来无恙?”江忘吾因一时激动过头,竟说不出一个字来。那中年文士笑道:“三个月前与兄台长醉岳阳楼,乃生平最为欢喜的大醉。今日能再遇兄台,心中的欢喜实是难以形容。我们须得再痛饮一番,不醉无归。”江忘吾道:“你……”

中年文士道:“但现在小弟有要事在身,不能分身相陪。明晚吧,明晚小弟在落月湖中备轻舟一叶,再与兄台荡桨湖上,观星赏月,一醉方休。明晚子时,兄台一定要来!切记,切记!”说罢,抱拳作别,匆匆而去。江忘吾待要叫住他,却哪里来得及,但想到最迟明晚,便可从中年文士口中知道自己的身份来历,心头方才稍安。

乍遇上此等惊喜,江忘吾再无心在城里逛荡,又想到明晚便要与中年文士相见,不可失礼于人,便到一家小客栈里投宿,将胡子剃得干净,修剪头发,收拾妥当,立觉神清气爽。这一晚,他却失眠了,心里只是反复回想着中年文士说的那几句话,思潮起伏:“三个月前我与那人曾在岳阳楼饮酒,饮得大醉,想必与他相当熟悉,交情深厚,否则不可能痛饮畅醉。原来我曾去过岳阳楼,只不知这岳阳楼在什么地方?”辗转反侧,好不容易挨到天亮,他在客栈里实在待不住,便又到城里乱逛,希望能再巧遇上那中年文士,但却没见到。

这般逛逛荡荡,眼见天色黑沉,便回到客栈,问明落月湖方向,拿了包袱,结了账,也不待子时,便往落月湖而去。

落月湖在城东七里外,本是一处游玩之地,但此时天色已晚,游人早已离去,远远望过去,黑沉沉的一片,不见灯光,显得甚是荒凉。江忘吾踏着夜色,快步走去,恨不得三步并作两步走。赶到湖边时,但见波光粼粼,四周静悄悄的,没有半个人影。他安慰自己道:“是我来早了。”话虽这样说,但心情仍是焦虑的。此时月淡风轻,月亮朦朦胧胧地挂在天上,看得不甚真切,天上的繁星也隐起了身体,整个天地笼罩着一股惨愁的雾气。

江忘吾坐立不安地在湖边等着,不知怎么的却觉得全身不自在,总感到心慌意乱,似乎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忽见前面灯光闪了一下,一叶扁舟横了过来,灯光便是从舟内射出来的。江忘吾大喜,唤道:“喂,我在这里!”却不闻回应,也不见舟里有人影。扁舟随波荡漾,渐渐靠近岸边。江忘吾心里焦急,也顾不得许多,伸足试了岸边湖水不深,便涉水过去,爬上扁舟,叫道:“兄台?兄台?”舟舱里悄无声息,却有一股血腥气透出。江忘吾心生疑惑,上前揭开门帘,探首一看,一团热气扑面而来。江忘吾却如掉进冰窖里一般遍体冰寒,连连倒退数步。原来舟舱里躺着一具血淋淋的尸体,扑面而来的热气是血腥气,而那尸体,赫然便是昨天遇见的中年文士!江忘吾凝定心神,顾不得惊惧,再次走进舟舱。

但见尸体仰倒舱里,胸口插着一枝短箭,鲜血流了一地,早已气绝。江忘吾用手指捏了些鲜血,只觉微热,再探尸体,尚有余温,分明是凶手行凶未久。他探手在尸体怀内一摸,掏出了一袋银两,看来凶手并非为财杀人。江忘吾心里疑云大起:“这人的死,显然并非强盗劫财行凶,而他与我相约于湖中相会,更与情杀无关。凶手究竟为何杀人?莫非是由于我的缘故?可是,我只是一个忘了身份来历的人,又有什么地方值得杀人的?难道……难道我的身份来历,是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才导致了这人的死?然而,我的身份真的这么重要吗?重要到要杀人灭口?我究竟是谁?”正自惊疑,忽闻岸上人声喧哗。有人高声叫道:“莫走了凶手!”

江忘吾大喜:“发现凶手踪影了!”匆忙跑出舟舱。但见岸上灯火通明,十余名捕快高举火把,手执兵器,正围着扁舟呐喊呼叫,一看见江忘吾从舟舱里出来,喊声更大。其中一名捕快叫道:“恶贼,你已陷入包围之中,还不快快束手就擒!”江忘吾愕然道:“什么?”那捕快道:“张三、李四,你们上去锁了他回衙门。”旁边的张三、李四一挥铁链,一执单刀,应声跃上扁舟。张三喝道:“快跟我回去归案。”说着挥动铁链,兜头去锁江忘吾。江忘吾惊慌地连连退后,叫道:“你们认错人了!”李四骂道:“哎呀,你这贼子还敢闪躲?真是不知死活。爷抽了你的筋,扒了你的皮,看你还嚣张不嚣张!”举起单刀直刺江忘吾肩膀关节。

此处是人体要害部位,一旦伤了肩关节的筋骨,一条手臂便算是废掉了。捕快捉拿江洋大盗时,为了防止强盗恃勇反抗,大多都从这里下手。江忘吾背靠舟舱,已是退无可退,眼看亮晃晃的单刀就要将他透肩刺穿,忽然使单刀的捕快李四“啊”地一声痛呼,双臂软软地垂在肩上,原来是被卸了关节,单刀竟已握在江忘吾手中。而江忘吾手握着单刀,却是一脸茫然,完全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张三又惊又怒,喝道:“恶贼,竟敢反抗行凶!”挥动铁链,扫向江忘吾腰间。又是“当啷”一声响,铁链连着一根手臂应声落在小舟甲板上。张三满脸是血,仓皇地退后数步,仰天跌下湖里去。这下子,岸上众捕快都看得清清楚楚了,原来是那恶贼挥动单刀,斩断了张三手臂。众捕快齐声哗然,纷纷骂道:“好大胆的恶贼!”虽然骂得厉害,一时三刻却无人敢上舟来捉拿凶手。

江忘吾此时的心情却是既惊骇又茫然。适才单刀和铁链逼近的时候,他早已吓得呆住了,可是手脚却在下意识中本能地出手,夺刀、卸肩、斩臂,一气呵成。他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自己……自己竟然会武功?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自己究竟是什么人?“当!”江忘吾手中的单刀脱手落在甲板上,他惊恐地望着自己染满鲜血的双手,全然无法相信,眼前这一切竟是他亲手所为!看见恶贼扔掉了兵器,众捕快胆子才壮了些,但为了保险起见,捕头叫两名脚快的捕快速回衙门,调动守城兵马来擒这大盗。然后众人举着兵器蜂拥而上。

众捕快胆战心惊地冲上扁舟,看见那恶贼仍然是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中胆气更盛,呼叫道:“杀了他,杀了他!”冲上来挥动兵器乱砍乱劈,也顾不得活擒凶手了,只须拿得尸体回去,也是一件功劳。只听得“砰砰砰”声连响,个中挟着声声惨呼,众捕快或跌入湖中,或倒在舟上,只一眨眼工夫,竟无一人能够站着。清淡的月光下,江忘吾满脸惊惶地独立船头,高举双手,仰首望着惨白无光的暗月,惨呼道:“我是谁?我究竟是谁?”

第二章 八盘岭

守城总兵听到捕快的报讯,骑着马匹,带着一千多名官兵匆匆赶来,救起十余名惊魂未定的捕快。捕头指着一个方向,说道:“快追!恶贼从那边逃走了。”总兵喝道:“兄弟们,捉拿贼人,好领功喝酒去。”千余名官兵轰然答应,紧追下去。赶了片刻,前面荒草丛里沙沙作响。官兵大叫道:“在那里!在那里!”总兵喝道:“放箭!”一排弓箭手出列,弯弓搭箭,“嗖嗖嗖”,利箭纷纷射进荒草丛中。第一排弓箭手射毕,第二排弓箭手紧接出列,也射了一排箭。接着是第三排,这般毫不间歇地连换了五排弓箭手。然而诡异的事发生了——那些利箭射进草丛里,竟像射中一个充满气的布袋一样,纷纷弹飞,刹那间满天都是箭镞,甚为壮观。总兵怒气上冲,喝道:“取我的弓箭来!”亲兵立即呈上他的大铁弓。

这位总兵原是武将出身,双臂也有千斤之力,使得一张八百石的强弓。只见他左手执弓,右手引弦,拉个满月,一箭射去,疾若流星般射进草丛里。只听“啊”的一声痛呼,眼尖的官兵还看见一束鲜血从草丛里喷出。官兵齐声欢呼:“射中了,射中了!总兵神箭,远胜李广!”

总兵得意万分,撇下铁弓,叫道:“兄弟们,去将恶贼抓出来!”官兵呐喊着一拥而上。突然间,草丛里蹿出一条人影,比闪电还要快疾,骤然冲近,原来是个浑身鲜血的年轻人,一支劲箭犹自插在他身体上。官兵们看见这恶魔一般的人,早吓得心胆俱裂,“哗”的一声四下散开。

总兵再无法镇静,连声叫道:“快来保护……”话音未落,那人已经冲近,反手拔起插在身上的利箭,“噗”地一声刺穿了他的喉咙。总兵的尸体在马背上摇摇晃晃,“扑通”掉在地上。千余名官兵顿时魂飞魄散,没头没脑地四处逃窜,只恨父母少生了两条腿。浑身鲜血那人正是江忘吾。当他被一箭射中时,不知为何忽然凶性大发,一举击毙了射伤他的总兵。

惊退了官兵之后,他不敢停留,挣扎着爬上总兵的坐骑,踢着马腰,纵蹄奔去。也不知奔跑了多久,他心力交瘁,趴在马背上昏迷了过去。迷迷糊糊中,江忘吾忽然像掉进了深渊中一般,惊出一身冷汗,醒来时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掉在了地上,全身骨头摔得发痛,马匹也不知去向。他爬起来四处张望,已经天明,周围尽是荒山野岭,峭壁断崖,也不知是什么地方。他探手一摸,发觉最重要的汇源当铺沧州分行的那张当票并未遗失,仅余的一块碎银也在怀里。

经过昨晚的事,江忘吾已经知道事情并不简单。从他身怀武功并且身手不凡上看来,他必非常人,只怕是背景、来历都不简单;再者,那个认识他的中年文士在约见他时被人杀死,也必非巧合。凶手是谁?这个凶手分明很清楚他的行踪,所以才赶在他去见中年文士之前杀人灭口。也就是说,凶手一直都潜伏在他身边!一念及此,江忘吾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急举首四顾,但见四处寂寥,荒草丛生,不见丝毫人踪影迹。

江忘吾心里的疑云越来越浓:如果这个凶手一直都跟在自己身边,要对自己不利,为什么不干脆下手杀了自己,而是去杀与自己接触的人?看来,这个凶手的目的,分明是不想让自己探明身份来历,才杀了中年文士灭口。那么,自己的身份来历究竟涉及了什么惊人的秘密,竟使对方要不择手段地杀人灭口?还有,肯定也是凶手到衙门通风报信,说湖里发生凶案,所以那些捕快才来得这么快,分明是想将自己赶跑,不让自己继续追查中年文士的来历。

凶手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越来越多的疑团困在他脑海里未能释去,看来唯一的办法,就是尽快找回自己的身份,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一定要尽快赶到沧州,赎回那个盒子,打开来看一看里面到底有什么。江忘吾寻条小溪,喝口水,洗洗脸,将伤口包扎好,忍着身体的疼痛,辨清方向,再次赶往沧州。然而,当他经过一个小县城时,却发觉城门前贴着一张缉捕海报,上面画着他的影像。原来官府已经在通缉他了。

看来大路是不能走了,只得走小路。这一回,江忘吾晓宿夜行,尽量避开人群和城镇,以免被官兵发现,再起冲突。一路无话。这日,到了河北境内,离沧州已不足十天路程。江忘吾松了口气,但仍不敢大意进城,便沿着小道而走。忽见前方斜斜挑出一面旗子,上面写着个“酒”字。

他走了大半日路,已是饥肠辘辘,心中寻思道:“此等荒郊野店,可能不知道官府通缉我的事,进去喝口水,用了饭再说。”他走过去,从窗口里望进去,看见里面只有一桌客人。四五条汉子围坐在方桌旁,或佩长剑,或挂钢刀,都是江湖人装扮,正大碗酒、大块肉地吃喝得兴起。旁边柜台里则坐着一个瘦个子中年男子,没精打采的,正托着腮打瞌睡。

江忘吾见里面没有衙差官兵,便放了心,揭帘走进去,在临窗一桌边坐下,叫道:“掌柜的!”柜台里那瘦个子一下子醒了,连忙过来招呼。江忘吾道:“冲壶茶,要几个包子。” 那瘦个子本以为来了个大主顾,一听原来只是要几个包子、冲壶茶,连酒也不要,顿时没了兴致,又恢复没精打采的样子,懒洋洋地道:“一壶茶,几个大肉包子。”一边说着,一边下去。转眼提了一壶茶,拿了几个大包子过来放下,说道:“客官慢用。”便又回到柜台里打瞌睡去了。

江忘吾一边吃着包子充饥,一边漫不经心地听着邻桌那几个江湖人说话。那些江湖人说的尽是江湖上的事情,如洛阳大豪孟老爷子的七十大寿如何豪奢,华山掌门松清子刚收了个关门弟子,等等此类,不一而足。转而,又谈起江湖上声誉鹊起的新人,有一人说道:“说起这少年英杰,最杰出的,当数惊鸿一现的魔教弟子楚天涯,年纪轻轻,一身武功却出类拔萃。

三个月前,单枪匹马,凭着手中一把奇门兵器‘魔骨锥’三进少林,六出武当,毫发无损;上月初,又横扫武林大会,所向披靡,称得上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才。”有人叹道:“只可惜这楚天涯误入歧途,投了魔教,败了一世声名,可惜,可惜!听说正因为正道人物担心魔教借着他的气焰再度复出,为祸武林,号称天下第一高手的武林盟主‘凌天一剑’风凌云约战楚天涯于黄山之巅。岂知一战之后,风凌云固然重伤不治而死,连那楚天涯也下落不明,不知所终。有传闻说他掉进了万丈深渊,可终究没人亲眼看见,谁也不敢确定。”这几名江湖人喝着酒,说着闲话,大江南北,无所不谈。

江忘吾也无心细听,匆匆吃了包子,正要结账,忽听那几名江湖人叫道:“酒里有古怪!”其中一人一掌推翻桌子,喝道:“这是家黑店!”正要拔出兵器来,却见柜台里那瘦个子拍掌叫道:“倒,倒!”这几名江湖人七歪八倒,应声瘫软在地。江忘吾吃了一惊,刚跳起来,便觉头脑昏沉沉,全身软绵绵,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只听身后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道:“操你奶奶的!”然后一件重物击在他后脑上,当场昏倒,人事不醒。也不知过了多久,江忘吾才缓缓醒来,仍觉全身乏力,睁眼看时,原来身处一间石室里,点着两个火把。火光下江忘吾看见墙壁上似乎挂着什么东西,正在晃荡着,定睛一看,立时吓得心胆俱裂。原来那墙壁上挂着的,竟是数条剥得干干净净的尸体,正是那几个江湖人!正惊悚间,脚步声起,一个人推门走进来。

此人腰围粗壮,屠夫模样,一边走,一边道:“得了这几头肥猪,足够半个月做包子用了。”江忘吾听这声音,正是将他打昏的那人,再想一想这屠夫所说的话,才醒悟过来,原来他吃的那几个肉包子,竟是人肉做成的!胃里霎时阵阵作呕,几欲吐将出来。那屠夫走到江忘吾身前蹲下去,捏着他身上的肉,说道:“这肉可做精肉包子。好,好!”那口气,便似在菜市上挑选猪肉一般。

江忘吾早吓得肝胆俱裂,想要开口求饶,却又发不出声音。正在此时,忽听门外有人惊叫道:“你是谁?”听声音,似是坐在柜台里的那个瘦个子。话音未落,又传来“啊”的一声惨呼。那屠夫脸色大变,站起来向门口冲去,叫道:“小良?小良?”木门突然打开,一道黑影惊电般一闪。那屠夫连痛呼声也没有,整个人向后直撞出去,落地后便不动了,喉咙上已插着一支黑色的短箭。江忘吾惊喜地望向门外。

片刻后,一个身影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却是个蒙面的黑衣人。

黑衣人走进石室,向四周打量着,确定已没有危险后,才走到江忘吾身前,紧紧地盯住他看。江忘吾被黑衣人看得浑身不自在,又不知他是善意还是恶意,不禁全身发毛,却又无法开口询问。

黑衣人看了一会儿,转身走到墙角水缸里舀了一碗清水回来,掰开江忘吾的嘴巴,将碗里冷水灌进他嘴里。

这般连灌了三大碗,江忘吾肚里“咕咕”响了几下,“哇”的一声将冷水反吐出来,然后手脚也有了动静,似乎恢复了一些力气,慢慢能动弹了。黑衣人待江忘吾能动之后,便转身离去,自始至终,竟是一句话也没说过。又过了半盏茶的工夫,江忘吾全身都能动弹了,挣扎着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出石室。原来石室的门户开在灶间里,他走到外面酒店,看见原先坐在柜台里的那个瘦个子正倒在地上,喉咙里也插着一支黑色短箭。

刚从鬼门关前转了一圈回来的江忘吾根本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误入黑店,本来是必死无疑了,却忽然来了一个神秘的黑衣人救了他。而那黑衣人却又不说话,似乎任务就是为了来救他,既没有说原因,也没有提要求,任务完成了就离开。可是,这个黑衣人是什么身份?与他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来救他?这一切,就像黑夜里的浓雾一样,完全透不出丝毫光线来。

江忘吾不敢停留,连忙离开,走了五六里路,体力才完全恢复过来。他也有些乏累了,便坐在路边阴凉处稍微歇息。凉风习习,正坐得惬意,忽听身后脚步声响,一条中年汉子和一名女子各提一把长刀,正匆匆赶来,江忘吾立刻小心提防。

那一男一女走近,疑惑地看了看坐在路边的江忘吾。那汉子问道:“兄台,你有没有看见可疑人从这里经过?”江忘吾心道:“你们两人够可疑了。”口里答道:“没有。”那汉子见江忘吾身上衣装确实不像是江湖中人,便对那女子道:“看来那厮必在前面,我们速赶上去。敢来拆咱八盘岭何家的招牌,不亲手宰了他,难泄心头之恨。”

两人正要走开,那女子忽然道:“且慢。”那汉子道:“怎么了?”那女子鼻子抽动着,道:“我闻到了‘七日迷’的味道。”她一边嗅闻着,一边走近江忘吾,最后停在他身前,用力嗅了数下,叫道,“好小子,就是你!”江忘吾跳起来,叫道:“什么?”那女子指着他骂道:“你身上还有老娘亲手酿造的‘七日迷’的味道,肯定是在老娘的店里待过。你说,老吴和小良是不是你杀的?”江忘吾一听,便知道眼前这两人正是那黑店的掌柜,什么八盘岭何家,想必也是江湖上有字号的人。

他连忙摆手道:“不是,不是我杀的。”那女子道:“你身上有‘七日迷’的味道,不是你是谁?”那汉子道:“婆娘,你确定了?”那女子道:“绝对没错。这‘七日迷’是我亲手酿造的,还会弄错不成?”那汉子吼道:“我宰了你这厮!”吼着跳过来,挺起长刀当头砍下。

江忘吾侧身闪开,叫道:“我是中了迷药,但你的人真不是我杀的。”那汉子却毫不理会,抡起长刀,毫不容情。江忘吾无暇解释,只得连连退开,那汉子竟追不上。那女子瞧了几眼,“咦”了一声,说道:“是个硬爪子。老何,我来帮你。”

他夫妻两人共练同门武功,联手多年,配合得甚为默契,这番一联手,顿时威力大增,数招之间,江忘吾立即险象环生,手忙脚乱。只是,每逢险境之际,他总会下意识地使出一式极巧妙的武功来化解对方攻势,而在这式武功使出来之前,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竟然还会这一式。这一男一女看似粗鲁,其实是江湖中成名好手,男的姓何,名均,女的是他妻子梁氏。

何均与梁氏都是强盗出身,在八盘岭开了一家黑店,专做黑道勾当,黑道上提起八盘岭何家店,却是无人不知。他们两人行走江湖多年,见多识广,眼见这年轻人年纪虽轻,武功却稀奇古怪,看似手脚笨拙,数招便可将他放倒,但每到山穷水尽时,他精妙武功却层出不穷,反而是他们夫妇陷入被动之中。再斗数招,江忘吾记起的武功越来越多,已开始反客为主,即使是空手应对,也占了八成的攻势,何均夫妇则完全处于防守中。何均越斗越心惊,眼前这年轻人使的武功似是听人说过,甚为熟悉,难道……难道真的是他?

激战间,何均夫妇“啊”的一声惊呼,两把长刀脱手飞起。何均倒退数步,指着江忘吾惊道:“真的是你!”江忘吾一愣,随即狂喜,叫道:“你认识我?我是谁?”激动得声音颤抖。他万万想不到,竟在这里遇上一个认得自己的人。

此时梁氏也认出了江忘吾使的武功,惊恐地退后,扶起何均,对江忘吾道:“我们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您,您大人大量,放过我们吧!”江忘吾心中的惊喜实在是无法形容,上前一步,颤声道:“我到底是谁?”何均夫妇只道江忘吾在戏弄他们夫妇,对望一眼,双双跪倒,说道:“我们自知得罪尊驾,死不足惜。愿自残双目,仅乞一命。”说罢,举起手来就要插向自己双目。江忘吾急得大叫:“不要!”蹿上前去,分别拉住何均夫妇的手。

几乎就在同时,“嗖”的一声,两道黑芒闪电般疾射过来,“噗噗”两下射中何均夫妇,一个被射中喉咙,一个被射穿额头,二人同时毙命。江忘吾欲要相救,已经来不及了,再定睛看时,那两道黑芒,赫然便是在何家黑店里射杀小良和老吴的那种黑色短箭。

江忘吾又惊又怒,抬头喝道:“是谁?滚出来!”四周寂寥,不见人影,亦不闻回答。他抬头四顾,忽见头顶林阴里有影子微微晃动,知道那凶手藏身其中,便拾起地上长刀,用力掷上树梢。这一掷力道强劲,几如一道狂风般卷上去。树梢上那人藏不住身,只得跃下,正是在黑店里救了江忘吾的那个蒙面黑衣人。

江忘吾一怔,道:“你究竟是谁?为何救我?又为何要杀他们两人?”黑衣人目光闪烁,一步步向后退去。江忘吾道:“别走!”上前去抓他手臂。黑衣人看似不想与江忘吾动手,闪身躲开,却又突然扑回,手中已多了一对判官笔,直点江忘吾肋下穴位。因为他救过自己,所以江忘吾未料到他竟会突然如此凶狠,急切间只来得及侧身闪避,已被判官笔划破衣衫。

黑衣人一招得势,毫不容情,双笔一前一后,一高一低,一式“钟馗打鬼”,连打江忘吾身上六处大穴。江忘吾以适才醒悟的招式应对,左手一圈一引,已将双笔来势化解,右手鬼魅般拿在黑衣人肩膀上。他不想伤了黑衣人性命,因此后招未发,道:“我对你没有恶意,只想知道你为什么要救我。你是谁?”黑衣人眼里闪过一丝惊乱,忽地一低头,“嗖”的一声,一枝黑色短箭竟从他颈后射出。

这一下来得突然,而且距离如此之近,因此江忘吾尽管已有所防备,仍给打个措手不及,只得将上身向后急剧仰倒,短箭贴着鼻尖射过。他虽然避过了这致命一击,却已将全身空门让给了对方,就在短箭射过鼻尖那一瞬间,只感到小腹一凉,却是被判官笔刺了进去。黑衣人随即一掌打来,击在江忘吾胸上。江忘吾倒飞出去,人在空中还没落地,便已昏迷了过去。

第三章 密堂叁号

“公子,公子! ” 一个清脆的声音在耳边轻轻呼唤着。江忘吾忽然醒了过来,睁开眼,一张清秀的面孔出现在眼前。这是间陈旧的屋子,阳光从窗户外投进来,落在一个少女脸上。这少女十六七岁 年纪,虽不是绝色容颜,却也淸秀脱俗,手里捧着一碗姜汤,看见江忘吾 醒来了,便欢喜地叫道:“爷爷,他醒了。”

一个老汉从外面走进来,看着江忘吾,满意地点头道:“醒了就好,醒 了就好。胡大夫说过,只要能醒过来就无大碍,再休息几天就好了。”江 忘吾挣扎着起来,道:“多谢老丈救命之恩! ”谁知牵动了伤口,一阵疼 痛’哪里还起得来?那少女连忙扶着他,说道:“别乱动,胡大夫说你至 少还得躺三天才能下床。快躺下来。这碗姜汤吃了可以提气。”那老汉笑 道:“你不用谢我,是我这乖孙女救你回来的。”

江忘吾一怔,看着那少女, 吞吞吐吐地说道:“你……多谢恩人……”那少女抿嘴一笑,说道:“什么 恩人不恩人的,我叫素琴,村里人都叫我小琴。”“素琴,素琴。”江忘吾口里念着这两个字,微笑道,“你名宇真好听! ” 少女素琴喜道:“真的? ”随即脸上一红,羞涩地别过头去,道,“你还要再休息些日子才能恢复体力。饿不饿?我去拿点东西给你吃。”说着欢欢喜喜地跑了出去。

江忘吾道:“老丈,这是哪里? ”那老汉道:“老夫姓吴,这是吴家村, 前几年兵荒马乱时,儿子与媳妇都死了,只遗下一个孙女小琴。今早小琴 匆匆忙忙跑回来,说在田地里发现一具尸体,大家赶过去,发现你还有一 丝气,就救了你回来江忘吾心道:“我与黑衣人在路边动手被打昏了过 去,怎么会躺在田地里? ”自知是想不明白的,因此也就不再多想。吴老道:“你贵姓? ”江忘吾道:“我……姓江,名忘吾。忘记的忘, 吾人的吾。”

吴老道:“你慢慢休息,别忙着赶路,先养好身体再说。”说 着走出屋去。江忘吾喝了姜汤,躺在床上休息。过了一会儿,素琴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一只碗,里面热气腾腾,浓香 扑鼻。江忘吾忍不住说道:“好香!是什么? ”素琴得意地笑道:“是玉米 粥。我熬了半个时辰,刚刚好。”走近来,将碗递过去。江忘吾坐起来去 接,谁知重伤未愈,手足无力,举不起手来。

素琴道:“你坐好,我喂你 吧。”舀了一匙粥,放在嘴边轻轻吹气,吹凉了,才喂给江忘吾。江忘吾 却羞红了脸,连谢谢也说不出来了,只得默默吃了。江忘吾一边吃着,一 边望着素琴娇嫩羞美的俏脸,不知怎么的,他心里泛起一丝甜蜜,似乎吃 在嘴里的玉米粥像是用糖来煮的一样甜。两人一个喂得专心,一个吃得甜蜜,使这个简陋陈旧的小屋里忽然间充满了无限温馨。

素琴喂着喂着,忽然心有所动,抬头一看,一下子就看 见了江忘吾含情脉脉的眼神。她先是一愣,继而“啊”的一声叫,将碗在 床上一放,捂着羞红发烫的脸转身跑了出去。江忘吾望着素琴婀娜多姿的 身影,心里痴痴的,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欢喜。江忘吾便在吴家村住下了。在疗伤的日子里,素琴天天都来照顾他, 嘘寒问暖,细心体贴。在素琴的呵护下,江忘吾的伤势好得很快。一来一 往,朝朝暮暮,两人便产生了感情。

这日黄昏,两人到村外的小溪边上坐着。素琴脱掉鞋袜,将双足放进 溪水里晃荡着,夕阳照在她娇嫩的脸上,仿如抹上了胭脂般,更显得娇艳。 江忘吾静静地望着她,心里一片平静祥和。素琴侧头望了他一眼,嗔道: “看什么嘛!你老是这样望着人家,也不知心里想些什么。肯定是说我丑 八怪。”江忘吾道:“怎么会呢?你是我这一辈子见过的最美丽动人的女 子! ”

素琴甜甜一笑,说道:“你骗人! ”江忘吾停了一下,叫道:“素琴。”“嗯。”素琴应道,“怎么了? ”江忘吾迟疑着道:“如果……如果……” 素琴道:“如果什么?别吞吞吐吐的嘛,你是个男人啊,爽点吧。”

江忘吾道:“如果,如果我是一个坏人,你还会不会喜欢我? ”素琴认真地 想了想,然后肯定地点点头,说道:“会。不管你是什么人,我都会一样喜欢你! ”江忘吾心头泛起一阵暖意,伸手去握她的手。素琴也不挣开, 任由江忘吾握着,忽然说道:“我老觉得的名字怪怪的。哪有人叫什么 ‘忘吾’的,这岂不是忘了自己的意思?依我看,这一定是你的假名,用来掩饰真实身份的名字。爷爷说,你会武功,又曾经受过那么重的伤,肯 定不是寻常人。”

江忘吾张口欲言,却又不知该如何说起。素琴斜着头望了江忘吾一眼,说道:“你是……江湖人,是不是? ”江 忘吾道:“你知道什么是江湖人? ”素琴一脸懊恼,用力踢着溪水,说道: “爷爷说,世上有一种人,他们身怀武功,在天地间独来独往,自由自在, 过着自己喜欢的生活,他们就是江湖人。我说我也要做江湖人,爷爷就骂 我,说我不懂事,脑子里胡思乱想。”

江忘吾笑道:“你确实是在胡思乱想。会武功的人不一定是江湖人,江湖人也不一定会武功。况且,江湖人也不是你想象的那样自由快乐。‘江湖’ 二字,本就饱含沧桑之感,可见江湖人一定是很沧桑的。”想了一下, 叹道,“只可惜,我连自己是不是江湖人也不知道,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 谁。你说得没错,我正是一个忘了自己的人。”

素琴瞪大了眼睛,说道:“什 么?江忘吾拾起一块石片抛在水面上,双眼无神地看着它荡了出去,道: “我不知道自己是谁,来自何处,去向何方。在这个世界上,我就好像是 一个被遗失的孩子。”接着,便将自己从江里被人救起等事情一一说出,最 后,更将贴身藏着的那张当票取出来。素琴接过当票静静看了一会儿,眼 睛里涌出一股迷蒙:“你……难道你真是一个江湖人?你……你终究要走 吗? ”她忽然将当票还给江忘吾,站起来,连鞋子也没穿,光着脚就跑了 去。

江忘吾连叫数声也叫不住,一脸愕然,全然不知道哪里得罪了她。眼看天色逐渐暗了,江忘吾也只得拿了素琴的鞋子走回去。吃晚饭的 时候却只有吴老在,素琴躲在房里没有出来。江忘吾心里虽然纳闷,却不 好意思问。吴老只以为他们两人闹小性子,因此也不放在心里,一笑而过。

这一夜,江忘吾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数次忍不住要去找素琴问个明 白,可是一到房外,从窗户上看见她的身影,却又住了脚步,说什么也不 敢上前拍门,只得丧气而回。长夜漫漫,好不容易挨到天亮,江忘吾终于 鼓起了勇气,要去找素琴,却听到有人敲门,打开一看,正是素琴。她双 眼红肿,显然是彻夜未眠。江忘吾心疼地叫道:“素琴! ”素琴没有说话,手里捧着一件衣服递给江忘吾。江忘吾接过一看,原来是一件崭新的衣袍。

江忘吾只看一眼,便明白了,原来是素琴彻夜不眠, 熬了通宵,赶着缝出来的。江忘吾知道她的心意,忍不住热泪盈眶,紧紧地拥抱着她,道:“等 我一找回身份,立即回来找你! ”素琴依靠在江忘吾身上,早已泪如雨下,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江忘吾在素琴眼睛上轻轻吻了一下,放开她,转身收 拾行李,走出屋去。他强忍着不再回头,然而,他知道素琴此时此刻也如自己一样,早已肝肠寸断!

不一日,伤痕累累的江忘吾终于到了沧州。面对艰辛到达的终点,他 反而沉住了气,没有想象中的冲动,即刻就到汇源当铺去赎回首饰盒子, 而是在城里寻了间客栈,住了两日。日间他到城里各处闲逛,夜里则在客栈休息。

他这般停留两日,一来 要看清楚周围环境,二来也在留意有没有神秘人跟踪自己。那个蒙面黑衣 人太古怪,既救自己,又杀自己,完全猜不透他的用意为何。到了第三日,仍然察觉不到有人在跟踪他,但江忘吾还是等了一天, 到了午后酉时,眼看天色已昏,才去了汇源当铺。当铺里的伙计正待收铺,见客人上门,便问道:“客官要典当什么? ”江忘吾取出那张当票,递过去道:“我想赎回这件东西。”伙计接过当 票看了一眼,漫不经心地道:“你等一下。”回身寻了一会儿,拿着一个木 盒子出来,道,“当银二两,加上利息,实收二两七钱。”

江忘吾既不懂如何计算利息,也不想在此纠缠,便依数取了银子递上去,拿回木盒。当他 的手指触及盒子刹那,心开始剧烈地跳动,几乎要跃出胸膛。他将盒子放进怀里,强力压抑住心中的兴奋,回到客栈,关上房门, 立即将盒子取出来。盒子是一种很普通的首饰盒子,寻常货铺里都有卖 的,单单从外面,根本看不出丝毫线索来。他战战棘親地拿着盒子,才发现没有勇气去打开它。万一……万一里 面空空如也,那该怎么办?他已将最大的希望寄托在这盒子里面了,如果 打开后一无所获,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能力去承受这个打击。

江忘吾忐忑不安地犹豫了许久,才下定决心,深吸着气,咬着牙,猛 地打开盒子,顿时就呆住了。原来盒子里面装着两样东西:一样是件蒙面 夜行服;另一样是块腰牌,黄灿灿的,用黄铜铸成。这腰牌正面镌着“密 堂”两个篆书,下部是一个圆圈,圈里有一个“叁”字;反面则刻着一头 吊睛白额虎,立在山巅之上,怒视前方,极其威武。

看着这两样东西,江忘吾完全傻了眼,任他再聪明十倍,也无法从它们身上猜出什么来 个普普通通的盒子,装着两样奇怪的东西,然后典押在当铺里,这与自己的身份又有什么干系?他呆呆地出了一会儿神,突然“啊”地叫了声,跳了起来,激动地想 道:“不错,不错,正是如此!这个盒子说什么也不值二两银子,当铺如 何肯典当,做这亏本生意?而且,盒子里的东西如此古怪,当铺老板怎么 会让这两样东西典当在当铺里?可见这里面肯定有溪晓,至少,当铺老板知道这两样东西所包含的意义! ”

他合上盒子,放人怀里,出了客栈,重 又来到汇源当铺。此时天已完全黑了下来,当铺里挂上了灯笼。大门关着,灯光从门缝里 透出来,偶尔有人影晃动。江忘吾站在对面屋檐阴影下,远远地望着当铺。时间一点点地过去,戌时将尽,一弯月牙披着轻纱,若有若无地挂在 天上。

汇源当铺紧闭着的大门终于“呀”的一声打开,一人抢先出来,哈腰道:“老爷,您小心门槛。” 一个灯笼探将出来,将门槛照着。灯火下,一个老者迈步出来,边走边道:“你们也歇息吧。”这老者身 形略为肥胖,甚有气势,想必就是这汇源当铺的老板了。身后紧跟着两人, 都是体形健壮之士,自然是他的保镖。其中一名保镖招招手,墙角处有人 抬出一顶小轿子。那老者坐进轿子里,一行人便离开了当铺,一路走去。江忘吾默不作声地远远跟在后面。走了数条大街,到了一间大宅前停下。里面迎出数名家仆,小心翼翼 地服侍着那老者进去。江忘吾仍旧耐心地守在对面屋檐下,眼看着城内的 灯光一盏盏地熄灭。

江忘吾缓缓移到大宅侧面,顷耳听了听里面的声息,足尖发力,轻轻跃上墙头。他伏在墙头上望向宅内,里面除了几盖忽暗忽明的灯火,四周 片漆黑,却不知道那老者宿在哪间房里。他迟疑了片刻,踩着屋顶,猫着腰,轻手轻脚地朝亮着灯火的那间房摸去。这间大宅占地甚广,共有三进,最大的一间房便是亮灯这间,里面偶尔传出数声叹息。院子里的树木在月光映照下,投下重重的阴影,随着夜 风轻轻拂动着。江忘吾悄无声息地滑下墙头,闪身躲进树下,略停片刻, 正要掩近那房间,忽听到脚步声响,忙躲在树后。

只见一名丫环踩着碎步 走来,手里端着一盆水,在门前停下,叫道:“夫人。”里面传出个女子的 声音道:“进来。” 丫环推门进去,反手将门关好。里面传出水声,显然是丫环倒水给夫人洗脚。那夫人道:“老爷呢? ” 丫环答道:“老爷到书房去了。”那夫人道:“这死鬼,每次进书房,不到 天亮是不回房的。没事了,你回去吧,给老爷烧旺炉子,便去睡吧。” 丫环答应着。过了一会儿,房门打开,丫环端着盆子走出来,关好门,转身去了。房里的对话江忘吾听得清楚,知道那老者并不在睡房里,却在书房, 而这丫环待会儿要去书房为他烧旺炉子,便轻手轻脚跟在丫环后面。

丫环 先到厨下倒掉了水,又到灶下烧红了一个炭火炉子,加了木炭,提着炉子 走了出来。江忘吾仍旧跟着。丫环穿过侧廊,绕过一个小园子,前面现出 —座房子,窗户紧闭,灯火通明。丫环走上去,叫道:“老爷,夫人让我送炉子来。”只听一个声音道:“知道了。你就放在门前吧。”听声音,正是汇源当铺的老板。丫环放下炉 子,自个儿下去了。

过得片刻,房门打开,一个人走出来,提起地上的炉 子,正是那老者。他提起炉子,四下望了望,转身进屋并关上门。江忘吾耐心地等了一会儿,见四下寂静无声,连虫声蛙鸣也没有。他 悄悄掩近,本想窥探一下里面的情况,谁知这房子的门窗甚为严密,一丝 空隙也没有留下,完全看不到里面的情形。待了片刻,江忘吾心生一计, 轻轻退后数丈,然后正大光明地走上前去,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 刺耳。那老者听到了脚步声,便问道:“是谁? ”江忘吾走到门前停下,说 道:“老爷,夫人让小人来叫您,说有要紧事跟您商量。”那老者静了一下, 道:“翠儿呢? ”

江忘吾知这老者机灵警揭,见不是平日服侍夫人的丫环 过来,因此起了疑心。但江忘吾心中早有计较,答道:“夫人说,正是要 商量翠儿的事情。”里面悄然无声。江忘吾知道这老者仍然心有疑惑,道:“如果老爷不 方便,那么小人先回去回了夫人。”说着,转身便走。这一下以退为进却 生了效,只听那老者道:“你等一下,我与你一块儿去。”房门随即打开。江忘吾不等对方出来,已抢过去,堵住门,将那老者硬生生地挤回房 内,反手将房门关上。那老者被挤得倒退数步,望着江忘吾,愕然道:“你 是谁? ”江忘吾不答,双目盯住那老者直看。这老者约五十来岁,宽额阔面, 身形微微发胖,活脱脱一个财主老爷模样,只是脸上神情从容自如,双目 炯炯有神,气度不凡,没有丝毫惊慌失措之色,与寻常财主大是不同。

江忘吾又打量着室内,却微微一呆。但见室内布置甚为简陋,并无寻 常财富人家那般奢华。这老者是经营当铺的,按理说也不乏古玩珍宝,但 这书房里只有竹椅两件,明几一张,上面凌乱地放着几册书卷和数张纸 笺。墙边几个书柜里摆满了书册,东墙角上立着一盏琉璃灯,西角摆着一 个香炉,缕缕淡香正吳泉升起,足下一只小火炉,正煮着一壶水,水就要 烧开了,正冒着烟儿。那老者见江忘吾不答话,便默然注视了他一眼,欠身坐下,指着另一 张竹椅道:“请坐。”

江忘吾没动,说道:“你不问我是谁?也不问我来做 什么? ”那老者淡然道:“你深夜来访,自然有事,总归要说的,我又何 必多此一问。”他笑道,“既然来了,何不坐下来,略品香茶。”说着,拿 起炉上水壶,冲人几上一个茶壶里,立时清香扑鼻,满溢室内,原来茶壶 里已放入了上好的茶叶。他斟了两杯茶,说道:“请坐,莫要客气。”

江忘吾犹豫着坐下去,拿起杯子,看见水面上浮着数片茶叶,翠绿可爱,却是上好的龙井。江忘吾经历了这么多事,心里多了个心眼儿,只是端着杯子,并不喝 茶。那老者微微一笑,呷了口茶水,赞道:“清香扑面来,浓郁滑喉去。果 然是好茶! ”他放下茶杯,悠然道,“敝人姓田,单名一个余字,世代营 商,托祖先福荫,这生意还算可以,又性好结交天下英雄,每一次有好朋 友赏脸,上门相访,我都非常髙兴。”

江忘吾知道他误会自己是来劫财的盗贼,便道:“田老板多虑了,我 并没有恶意。”田余道:“请教英雄高姓大名? ”江忘吾道:“我叫江忘吾。” 田余皱眉道:“请恕我直言。你的字号,我是第一次听到,要么是初出道, 要么就根本不是道上的朋友。你这么晚了来找我,莫不是遇到了什么困 难?尽管直言,能帮得上忙的,我自当尽力相助。”江忘吾见对方坦诚直言,心里戒心便去了三分,道:“我此来,正是 有事相询。”田余道:"请说。”江忘吾从怀里取出那个盒子,放在桌几上, 问道:“田老板,你可见过这个盒子? ”

他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田余,渴 望能从他的眼神中察看出什么来。田余漠然看着那盒子,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但江忘吾仍从他眼神里 !察觉出了一丝震颤。但这个反应只是一闪而过,若不是留心察看,根本就看不出来。田余淡淡一笑道:“这种盒子在杂货铺里都有得卖,寻常得很, :就算是见过,也没什么印象了。”江忘吾道:“依田老板的眼力,这盒子大 1概值多少钱? ”田余道:“约莫二三十钱。”江忘吾伸手进怀,要去取那张当票,谁知却摸了个空,愣了一下,才想起在赎回盒子的时候当票被当铺伙计收了去。

此时空口无凭,这田余如 若一口否认,他也无可奈何。江忘吾想了一会儿,只得打开盒子,指着里面那件夜行衣及那面铜牌,道:“这两件东西,田老板想必也从未见过了? ”田余端起茶壶,为自己斟了杯茶,道:“从未见过。”此时他眼中已是 毫不掩饰地掠过一丝惊疑,但手掌仍然坚如磐石,半滴茶水也没抖出杯外,可见定力惊人。江忘吾见他这般神色,知道定有问题,可是他一昧否 认,而自己苦无证据,也无法可施。一团火禁不住从腹下烧起,江忘吾猛地站起来,一脚踢飞地上的火 炉,低声喝道:“我好言相问,你若不知好歹,莫怪我手下无情。”

田余面 不改色地道:“你要钱要物,江湖救急,我自当双手奉上;你若是有难投 我,我也自有安置你的去处。只是你刚才所言,我真的听不懂。”江忘吾只觉得腹下那团怒火烧得他心浮气躁,说不出得难受,顿时失 去了自制能力,伸手抓向田余肩膀,喝道:“当真不说? ”

田余离椅站起, 举臂相架。两手相交,江忘吾手掌被震得发麻,这才知道眼前这人武功了 得,绝非泛泛之辈。江忘吾浄狞一笑,道:“尾巴终于露出来了。”田余道:“你粗暴无礼,不是为客之道,请恕我不奉陪了。你请便吧。”江忘吾道:“想赶我走?没那么容易。”错步跨进,虚入田余怀里,双掌平 胸推出。田余双手齐出,将江忘吾双掌拨开。

田余使的这套功夫甚为奇特, 低腰矮马,肘不离肋,拳不及尺,双臂在身前围起一个圆圈,将江忘吾所 有招式都架在圈外。他虽然身形肥胖,但转动进退间却极为灵巧,江忘吾 连下重手,都突破不了他的防线。一个攻得快,一个守得密,眨眼已拆了 十余招,不分高下。江忘吾越斗越急,越急越躁,露出个破绽,立即被田余乘隙而入,双 手齐出,左掌拿住他右肋下的“三泉穴”,右掌拿住他胸上的“膻中穴”, 内力到处,江忘吾立时感到全身酸软无力。

田余施展擒拿手拿住江忘吾,喝了声:“倒下! ”十指的内力绵绵不 绝地贯入江忘吾穴位内,却突然感觉到对方体内有一道奇异的力量反弹出 来,将他双掌弹开。几乎就在同时,江忘吾的双掌已沉入他怀中,结结实 实地击在他胸口。田余闷哼一声,倒撞出去,撞在墙角的香炉上,香炉碎 落在地。他喷出一口鲜血,胸骨已齐齐折断。原来适才危急的时候,田余的内力激发了江忘吾体内的潜力,在最后 一刻反败为胜。江忘吾怔在当地,心里是既惊喜,又茫然,更挟着一丝恐 惧,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厉害,体内蕴藏着的力量有多大。

而自己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江忘吾望着重伤倒地的田余,微微有些歉疚,道:“对不起,我不是 有心的。但这是你逼我的!我求你了,请你告诉我,这两件东西,究竟是 什么来历? ”说到最后的时候,已是恳求的语气了。田余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又咳出数口鲜血,断断续续地道:“不管你 是谁,也不管你是如何得到这块铜牌的,但我可以告诉你:你错了!”江 忘吾道:“什么错了? ”话音未落,却见田余突然将头向后急仰,后脑撞 在地上的香炉碎片上,碎片立即深深地插入他的后脑,当场气绝。

江忘吾完全惊呆住了,全然料不到田余竟然如此勇烈,宁愿自尽而 死,也不肯透露半点儿消息。他脑海里回荡着田余临死前说的最后那三个 字:你错了。我错了?什么错了?到底是什么错了? 第四章 钧令 江忘雾从震惊中镇静下来,定了定神,心中付道:田余自尽身亡,这条线索已是断了,又该如何追查下去? ”他蹲下,探手在田余衣襟内摸索, 忽地一愣,原来手中摸着了一件硬物,四四方方,似是一面牌子。他将那硬物掏出来一看,果然是一面铜牌,与自己在首饰盒子里发现 的那块腰牌一模一样,“密堂” 二字不变,但那个“叁”字变成了一个“零” 字,反面的白额虎也换成了一个衙门公堂的轮廓。

江忘吾脑中电光飞闪,猛然跳了起来:“是了,一定是如此!这个什 么‘密堂’是一个组织,‘巻’与‘零’分别是用来识别身份的记号,或 者是一种编号。这个表面身份是当铺掌柜的田余,是密堂组织里面的‘零’ 号,而我则是‘巻’号。只是,这个‘密堂’又是一个什么样的神秘组织? ” 他从浓密黑暗的疑团中发现了这道曙光,心中大是兴奋,又寻思道: “如果田余是这个组织里的‘零’号人物,身份肯定颇高,或许能从他身 上查出些蛛丝马迹来。”

江忘吾打起精神,又将田余身体细细搜了一番,却没有其他发现。他怔了一下,站起来去搜茶几,随手拿起上面的数张纸笺一看,禁不住“啊” 的一声惊呼出来。原来那些纸笺里,第一张便是自己的那张当票!另外数张纸笺,一张上面用小楷写着一行字“密堂钓令:速令鹰组柒号缉捕九尾妖狐方明艳归案。”后面用红笔打了个勾。第二张上面用同样 :的小楷书体写着一行字“密堂钧令:速令虎组陆号阻杀屠夫牛南高销案。” 1后面却用红笔打了个叉。第三张上面仍是以小楷书体写着“密堂钧令:速令鸽组拾叁号查明南天一棍郭森去向。”上面打了个红勾。所有纸笺皆是 这般,不一而足,都是密堂钧令,速令某组某号,或擒、或杀、或查谁人等等,有的打了红勾,有的打了叉,出现最多的字眼便是“鹰组”、“虎组” 及“鸽组”三词。

看着眼前这些奇怪的字句,江忘吾倒猜想出了一些端愧来,寻思道: “看来这个密堂’是一个严密的神秘组织,并且分为三组,一为鹰组,一为虎组,一为鸽组。从各自的任务来分,鹰组似乎专职负责缉捕,虎组负 责阻杀,鸽组负责探查消息。打了红勾的,想必是此任务已经完成;打叉 的,只怕是代表此任务失败。

由此可以看出,这个密堂组织甚为庞大,而 且分工明确,秩序井然,有条有理。如此厉害的一个组织,是何等人组建出来的?这人又是一个多么了不 起的角色!江忘吾转念又想:“我身上那块腰牌,反面刻了一头白额虎,可 能是代表了密堂里的‘虎组’,‘春’字便是编号。如此说,我的身份岂不 正是密堂所属‘虎组’里面的第三号人物?但田余身上那块腰牌上没有刻 虎刻鹰,而是刻了一个衙门公堂的轮廓,那么他又是哪一组的?啊,想必 他并不属于虎、鹰、鸽任何一组,而是独立于三组之外,甚至极有可能是统管三组的头目。”

江忘吾兴奋地站起来,来来回回地走着,手里拿着那些纸笺反反复复 地看了数遍,心中只有一个声音在不停地叫着:“我知道自己是谁了!我 知道自己是谁了! ”忽然脚步一停,心中又想:“可是,我叫什么名字? 我虽然是密堂虎组里面的叁号,可是仍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不知道是 否还能再找到一些线索? ”他重新将这间书房搜查一遍,却没有发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他呆呆 地出着神,望着摆满了书册的书柜,想道:“书柜里的书册少说也有数百 册,如果线索是在这些书册里,量如此大,要找到何时? ”忽地又大发狠 劲,心道,“就算是一本一本地拿出来翻查,也要彻彻底底地找一遍! ”

江忘吾果真蹲在书柜面前,一本一本地将书册拿出来一页页地翻着,当翻到第七十二本时,果然让他找到了。原来这本书册,所有书页都用糨糊粘了起来,中间则镌空了,里面放 着一本小小的册子。这本书册放在数百本书册里,若不是他如此耐心地翻 查,那是万万找不出来的。江忘吾取出那本小册子,迫不及待地打开,一看却呆住了。

但见上面 一页页地写满了字,这些字个个都认得,可是当它们连在一起时,却茫然 不知道是什么意思。首页写着“虐虚虞虏,秃亢亮凭;经红绒绀,阻咀助组。”第二页只有三列字。第一列写着“壹,访仿坊枋,於施旅旋;朽朴楷 标,栗粟覃要;伍梧浯语,召启咎合。”第二列写着“贰,艺艾芋芷,功肋劝动,贫兮公分;苤苹茉苦,曷 曼萏冒,太天夫夭,曳晟曹曾;露雾霎霸,芸动运坛。”

第三列写着"叁,茹茱茨荒,抽笛迪细,兮公分谷;騸驱骁驟,谁准 推难。”江忘吾又翻了下面数页,全都是类似的古怪字句,每个字都认得,可 是当把它们组成句子的时候,却完全看不懂是什么意思。再翻数页,里面却掉下一张纸来。江忘吾拾起一看,只见扉页写着“敬 启刑部尚书刘大人”,竟是一份写给当朝刑部尚书的密报。江忘吾大奇道: “怎么会有一封写给朝廷的密报? ”再打开一看,但见里面写满了批示,有 一些竟然是当今皇帝亲笔御批,原来是一份经皇帝批示后返回来的奏折。

正因为是皇帝御批,所以田余才会郑重其事地将它保存起来,丝毫不敢毁 掉。江忘吾如获至宝地将这份奏折从头至尾细细读了一遍,终于恍然大 悟:原来如此!他虽然仍未明白个中细节,但从这份奏折上,已清楚地知 道了密堂组织的真相。原来在京师刑部设有一个秘密的直属机构,名字叫做密堂,属于捕快性质,但隶属刑部尚书直接管辖,有越级直奏之权,必要时,还能越过当 地巡抚、道台,直接控制全国各地的捕房衙门,甚至有先斩后奏之权。密 堂下设有一名主管,掌管虎、鹰、鸽三组。虎组有密捕六人,鹰组有十二 人,鸽组有三十六人。

这五十四人都是受过严格挑选及训练的,奉旨行走 四方,侦缉天下案件。其中虎组六人,更是万中挑一的精英。而田余正是密堂的主管,以当铺掌柜身份为掩饰,管理及策划密堂的 行动。这份奏折,正是汇报上一年密堂的业绩,写得清清楚楚,如审破陈 案六宗、捕杀江洋大盗二十六人、缉捕在逃凶犯六十七人等等,业绩辉煌, 不但得到了刑部尚书的大力赞许,更得到了当今皇帝的御批嘉勉。

看了这份奏折,江忘吾只觉浑身热血沸腾:原来自己竟是一名捕快, 而且是一名隶属密堂虎组的精英捕快! 一股浩然正气从小腹里冒起来,他 禁不住便要放声欢呼起来!他满怀内疚地看着田余的尸体,没想到自己一时错手,竟然逼死了田 主管,真是罪该万死!只是,田余在临死前,为什么要说我错了?我到底 做错了什么?!

窗外风声扑动,忽有一只小鸟飞进房来。江忘吾定睛一看,原来是一 1只鸽子,腿上绑着一个小管子。江忘吾心中一动:“莫非这是密堂用来传 :递信息的信鹤? ”他抓住鸽子,取下它腿上的小管子,正要打开来看,却 1听到外面脚步声杂乱,似乎有人正走过来。江忘吾不敢再在书房里逗留, 将那本奇怪的小册子放人怀中,拿着从信鸽腿上得到的小管子,轻轻跃出 窗外,翻上墙头,脱身离去。

他远远地听到大宅里惊呼声四起,想必是田 家的家仆发现了田余的尸体。江忘吾不动声色地回到客栈,让店小二打来热水,洗了脸,关上房门, 挑亮烛火,在灯下拿出那个小管子查看。小管子是个竹管,一头密封,一 头用木塞塞着。他拔开木塞,把里面的东西倒在桌面上,原来是一卷纸条。 摊开纸条一看,但见上面写着一行字:“密堂钧令:速令虎组叁号阻杀叛徒苏暮云。苏暮云左眉上有红痣一粒,明日午时在沧州城归云阁与奸人密谋。此事涉及密堂之生死存亡,五十三位同僚的性命安危,尚书大人已下 钧令,急杀苏暮云!急!急!急! ”这些字笔迹潦草,似是时间紧迫,匆 匆写就。江忘吾暗叫了一声“幸甚” !

这条钧令显然极为重要,因此才细细备 注了苏暮云的特征及出没地点,幸亏自己及时找回了身份,并得到这条钧 令,否则必会误了大事。从钧令上推测,这苏暮云想必也是密堂之人,因 与奸人勾结,背叛了密堂,要害昔日的同僚,因此上头才会如此紧张,下 急令狙杀。自己既然身为密堂虎组叁号人物,岂能袖手旁观?纵然粉身碎 骨,也要完成钧令!江忘吾只觉得一股热流从小腹下涌起,浑身发热,双掌竟因激动而战栗着。他深深吸了 口气,竭力宁定心神,寻思道:“虽然尚未知道自己的 姓名,但这是迟早的事情。等把这件任务完成了,再上京去见刑部尚书刘 大人,到时,一切都会清楚了! ”

他小心翼翼地收起钧令,又取出那本小册子翻看,反反复复看了半个 多时辰,仍然一无所获,始终读不懂那些古怪句子的含义,只得叹了 口气, 贴身藏了小册子,和衣而睡。这一夜他辗转反侧,难以人眠,翻来覆去都 在想着同一个疑问:我的名字是什么?漫漫长夜终于过去了。江忘吾翻身跃起,洗了脸,漱了口,匆匆用了 早饭,将密堂虎组的叁号腰牌揣在怀里,便这般出了门。出门前,他向店小二问了一下,知道了归云阁的方向。因时辰尚早, 便随意漫步走去,一路上左右观望,欣赏沧州的风土人情。

远远看见前面 围了一大群人,江忘吾便挤身进去一看,原来是个算命先生正为一名妇女 拆字占卜。只听算命先生高声道:“我这一卦灵不灵,顷刻便知。夫人您 这个‘理’字,拆开了便是‘三里’。您又问的是夫君归程,可见必不出 这个数。”说着,他举起三根手指。那妇女喜道:“先生是说我夫君离家只 有三里路了? ”算命先生摇摇头,故作神秘地一笑,说道:“天机不可泄露,日后你便可盘对一下,看我说得准不准。”那妇女千恩万谢,给了卦 钱,便去了。江忘吾看得直笑,心道:“三根手指,这可玄得很,说三里可以,说三十里可以,说三百里也可以;说是离家的距离可以,说是回程的距离也 可以。

天下的算命先生,大多如此,总说些模棱两可的话。”不多时,已到了归云阁楼下。此时距午时已不足半个时辰,江忘吾便 上了楼,寻了临窗一桌坐下,要些小菜,一小壶茶,一边慢慢地自斟自饮, 一边探看周围环境,盘算着待会儿如何动手杀那叛徒苏暮云。江忘吾坐着无聊,便想起了适才那算命先生拆字,心道:“这拆字的 玩意终归是游戏,就看你一张嘴怎么说了。像苏暮云的4苏’字,可以拆 为4草办’,也可以拆为‘草八力’。像‘暮’字,可以拆为……”忽然他心头一动,一个极模糊的念头从脑海里掠过,似是捕捉到了什 么,可是又看不清楚,呆呆地出了半天神,猛然醒转过来:“是了,是了! 一定是如此!原来是如此! ”

原来,从算命先生拆字的方法上,竟让他找 到了如何读懂那本古怪小册子的方法!他哆嗦着双手,从怀里取出那本小册子,参照适才自己醒悟过来的方 法去解读,立即全然贯通,本来有若天书般的古怪册子,便像最为寻常的 《三字经》、《百家姓》般清楚无误,再简单不过了。

原来这本册子是密堂的花名册,上面记录了密堂虎组、鹰组及鸽组共五十四人的身份。它是用奇异的方法写成的,只有用拆字法将字拆开,再重新组合,才能读懂。首页上写着“虐虚虞虏,秃亢亮凭;经红绒绀,阻咀助组”,里面共含有两个字。拆字的方法是将每组四字拆开,取其共有 的部份,再组合起来。如:“虐虚虞虏”取其“虎”字头,“秃亢亮凭”取 其“几”,合起来便是个“虎”字;“经红绒绀”取其“丝”旁,“阻咀助 组”取其"且”,合起来是个“组”字。

这首页两个字,分明就是“虎组”。以同样的方法拆读次页字句:“金,访仿坊枋,於施旅旋;朽朴楷标, 栗粟覃要;伍梧浯语,召启咎合”,便是“壹,方栖吾”。“贰,艺文芋芷, 功肋劝动,贫兮公分;苤苹茉苦,曷曼萏冒,太天夫天,曳晟曹曾;露雾 窭霸,芸动运坛”是“贰,苏暮云”;“畚,茹茱茨荒,抽笛迪紬,兮公分 谷;骊驱骁驟,谁准推难”是“卷,黄骓”。

这三人,正是密堂虎组壹、贰、 畚号人物:方栖吾、苏暮云、黄骓。江忘吾的脸色先是一阵发白,又渐渐泛起激动的红晕,喃喃道:“正 是如此,正是如此!原来我真实的姓名叫做黄骓……”

眼前人影晃动,楼梯处正有一人走了上来。他转头望去,只见那人是个三十来岁的中年男 :子,相貌清秀,披着一件葛纱长袍,腰间系一条玄色带子,腰侧悬着一把 1长剑,显得精干利落,只是神情间却透着一股忧郁,似是满腹心事。江忘吾见那中年男子左眉心上果然有一粒红痣,心中一动,知道他便是自己今日要狙杀的目标一密堂叛徒苏暮云,暗叫道:“来了! ”江忘吾想到即将要暴起发难,而对方既是密堂里的高手,必是一番恶战,手心里不知不觉地渗满了冷汗;一时间又想到刚刚才得知自己的姓 名,心情更是阵阵激动,竟静不下心来。

那苏暮云神情落寞,缓缓地在邻桌坐下。店伙计上来招呼时,他只要 了一壶酒,连下酒的菜也没有点,拿着酒杯,自斟自饮,不时朝街上张望, 分明是在等人。江忘吾知道苏暮云正在等那奸人会面,密谋杀害密堂的同僚,此时他 正背对着自己,并无防备,正是下手的好机会。虽然暗杀的手段并不光明, 但这是密堂的钧令,本就是正义的事情,而且他武功既高,暗杀突袭亦是 迫不得已的做法。他心意一定,杀念立起,正要寻机出手。岂知那苏暮云竟似察觉到了 他的杀意,偏过头来,眼角冷冷地扫了他一眼。江忘吾心在狂跳,脸上却 不露丝毫形迹,站起来叫道:“伙计,结账! ”店伙计应声跑过来。苏暮 云容色稍缓,又转过头去低头喝酒。

店伙计上前说道:“承惠一钱三分银子。”江忘吾探手人怀,摸出一块 碎银,递过去,道:“剩下的赏你。”店伙计眉开眼笑,连声道谢,伸手要 接。岂知江忘吾伸出的手突然一折,碎银凌空掷出,挟着一股劲风,疾射向苏暮云后脑。店伙计“啊”地一声惊呼,眼看碎银就要贯穿苏暮云后脑,就在这千 钧一发间,苏暮云骤然转身,举手接住碎银,原来他早有防备。苏暮云目 光一闪,冷然道:“你这狗腿子还是忍不住动手了? ”面容突然变得异常 严峻,断喝道,“你是什么人? ”江忘吾哪肯跟他废话,转身便走。苏暮 云喝道:“留下来! ”反手抡起桌子,朝着江忘吾兜头砸去。

江忘吾转身本是虚招,眼见方桌迎面砸来,双臂一分,硬生生逼上一 步。“咔嚓”声响,方桌四分五裂。江忘吾抢近苏暮云身侧,双掌已扣住 对方肩井,右足钩起对方小腿,就手掼出。这一招擒拿手使得极为快疾诡 异,任苏暮云身经百战,经验丰富,仍然躲不过,被掼得倒撞出去,撞倒 数张桌子。苏暮云翻身跃起,又惊又怒,自出道以来,何曾败得如此狼狈?江忘吾一招领先,后招即到,先是飞起一脚将一张椅子踢起,射向苏 暮云,随即身体前倾,竟贴着椅子扑过去。苏暮云反应也快,飞脚踢开椅子,迎上江忘吾,长剑脱鞘刺出,寒光闪闪,剑芒吞吐,直奔他的喉咙。

江忘吾屈指弹在剑身上,长剑被荡开去。苏暮云一剑在手,精神大振,进退击刺,迅疾无比。一时间,满楼上剑气飞舞,剑光耀眼。江忘吾的身影在重重剑气中若隐若现,忽而像小舟冲上了浪尖,忽而又像巨石沉人了江底,凶险万分。两人激斗正烈,忽闻“啊”的一声惊呼,漫天剑光尽敛,一人倒在地上,长剑剌穿了他的身体,剑身尤自嗡嗡颤动着,却是苏暮云。而江忘吾 则愕然呆在旁边,显然连自己也不知道,适才是怎样夺了苏暮云的长剑, 并刺伤了他。苏暮云捂着伤口倒在血泊中,鲜血犹自汩汩流出。他指着江忘吾,嘎 声道:“你是谁?我与你素不相识,又无冤无仇,你为何要杀我? ”

江忘吾回过神来,见苏暮云仍然不知悔改,便道:“你不认识我,但 我认识你。你是密堂虎组里的第贰号密捕苏暮云。你背叛密堂,勾结奸人, 意图残害同僚。密堂巳下钧令,命我将你格杀当场,以正律法。”苏暮云诧异地望着江忘吾,茫然道:“背叛?总管下钧令命你来杀 我?胡说八道!你是谁?为何我从未见过你? ”

江忘吾道:“我曾经丧失过记忆,忘了自己是谁,但终究让我重新找 回了身份,并且完成了任务。你是密堂虎组咸号苏暮云,而我,则是巻号 黄骓‘暮云先是惊愕地听着这番话,当他听到眼前这人自称叫做“黄骓” 时,感到阵阵滑稽荒唐,忍不住大笑,笑得鲜血喷溅。江忘吾怔了一下,问道:“你笑什么? ”苏暮云大笑道:“我笑你自称是黄骓,却不知道我是谁。”

江忘吾像被针刺了一般颤了一下,问道:“你 不是苏暮云? ”苏暮云笑声一收,说道:“不错,我是苏暮云。”江忘吾心 头一松。而苏暮云已接着说道:“而且,我还与黄骓是八拜之交。”江忘吾 愕然道:“我们是八拜之交? ”“不! ”苏暮云断然道,“我与黄骓是八拜之交,但与你不是。我从未 见过你,枉你还自称是黄骓。”江忘吾突然觉得心里发空,就像一叶孤舟 漂泊在茫茫大海中,无边无际,找不着依靠。

他吃力地从怀里取出那面密 堂叁号令牌,说道:“难道这面腰牌不是密堂的令牌? ”苏暮云冷冷地望着江忘吾,眼里掠过一丝怜悯,说道:“这的确是密 堂的令牌。”说着探手人怀,也取出一面一模一样的铜牌来,只是上面刻 着的是个“贰”字。他继续道:“我不知道你是怎样得到这块令牌的,但 我可以告诉你的是:你错了! ”江忘吾的身体哆嗦了一下:“什么错了? 我做错什么了? ”苏暮云一字一字道:“不管你是谁,你绝不是密堂密捕,更不是黄骓。”

江忘吾只觉得全身乏力,颓然倒退两步,喃喃道:“不会的,不会的! ” 指着苏暮云大叫道,“你说谎! ”苏暮云惨然一笑,说道:“我骗你?我为何要骗你!我与黄骓本是八 拜之交,同在密堂共事,情若兄弟,却同时喜欢上了蝶儿。自蝶儿因我而 死后,黄骓对我深深怨恨,说是我害死了蝶儿。我们因而反目成仇,拔剑 相向。”

说到这里,他忽然提起精神,高声叫道,“骓弟,骓弟!是你吗? 我知道,这一切肯定是你一手策划出来的。你来了吗? ”过得片刻,雅室门帘动了动,一人缓步走了出来,脸上却蒙着黑巾。 江忘吾认得他正是在八盘岭杀死老吴、小良及何氏夫妇的那黑衣人,惊叫 道:“是你?你究竟是谁? ”那黑衣人毫不理会,只是紧紧地盯住奄奄一 息的苏暮云,瞳仁里的光芒鬼火似的,绿幽幽地闪烁着。苏暮云望着那黑衣人,眼里却没有怒意,反而脸露微笑,道:“骓弟, 我知道是你。此时此刻,你还在恨我吗?唉,雅弟,我知道你一心要杀我, 可是我不恨你,也不怨你?骓弟,我永远无法忘记,我们曾经醉酒长歌的 日子,曾经纵横驰骋的豪情,曾经惺惺相惜的义气……”

他的声音越来越 微弱,到了最后,已如游丝般,终不可闻,原来已然气绝。那黑衣人两手簌簌发抖,也不知是惊是怒,却也没言语,只是牢牢地 盯住苏暮云的尸体,良久,才突然发出似哭似泣的怪笑声。江忘吾跃起来叫道:“你到底是谁? ”伸手去扯他面上的黑巾。黑衣 人也不闪避,任由他将黑巾扯下来。江忘吾一眼看见他的面貌,仿佛一下 子被猛地抽干了全身的血液,脸色霎时白得像窗户纸般。原来眼前这黑衣 人,赫然便是从江里救了他的那个灰衣男子!所有的停靠,都是经历的一场场沒策。来从去处来,去从来处去,如同人 生永远没有休止的路。如果悟到这些,便是寻到了佛在蛾眉山留下的禅的踪迹。?在这一瞬间,江忘吾脑海里像电光狂乱激射,割开无数碎片。

他忽然 明白了:这一切,都是假的!什么当票,什么密堂,什么叁号,这一切全 是一个骗局!其实这个灰衣男子才是密堂叁号密捕黄骓!黄骓在落日湖中杀那中年文士,在八盘岭杀老吴、小良、何氏夫妇, 目的都只是要把江忘吾的真实身份隐藏起来,从而通过一张当票将他骗到 这里来,诱导他,让他误以为他真实的身份是密堂叁号密捕,从而通过他 的手去杀死苏暮云!此时江忘吾根本无心理会黄骓。他从狂喜中重重跌落深渊里,那种沉 重的打击无法形容。他呆若行尸走肉般走出酒楼,抬头望去,但见老树婆 姿,黄叶飘零,原来已是肃杀落寞的深秋。他双眼无神,茫然地望着阴沉沉的天空,嘴唇阵阵颤动着,路人隐隐隐约约听到的却是翻来覆去的一句话:我是谁?我是谁……

尾声

吴素琴就像往常一样坐在爬满爬山藤的窗台前,静静地望着天边的云 霞。不知怎的,她今天总有一丝莫名的不安,就好像要发生什么事情一样。 他怎么样了?是不是已找回了身份,然后又像以前一样,在江湖中自由自 在?他是不是已经将我忘了?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撞入心中:他已将我忘记了!

忽然间,她心有所动,猛然回过头来,一眼就看见了江忘吾,看见他 静静地站在自己面前!她想说话,却发现自己在这一瞬间已忘记了怎样说 话;她想笑,却发现泪水不知什么时候已沾满了脸;她想哭,却发现原来 在这一瞬间自己最想做的就是扑进他怀里!江忘吾走过来,将她紧紧地拥在怀里。她不敢睁开眼,害怕这一切会 像梦境般在瞬间消失,只是闭着眼睛,轻轻问道:“你找回自己了? ”

江忘吾拥着她,轻轻地道:“是的,我知道自己是谁了。我姓江,名,忘吾。”

作者:东成

............试读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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