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我的母亲
我的母亲去世好多年了,一直想给母亲写一点文字,但苦于工作繁忙和家庭琐事,始终没有动笔。现在退休了,有闲时间,可以圆梦了。
天下所有的母亲,儿女们都认为是伟大而又善良的,我不愿用这些华丽的辞藻来形容我的母亲,因为我的母亲只是普通的山村妇女。但对于我,我的母亲却是那么重要。
因为家里穷,母亲没有留下一张照片,但是,小时候母亲呼唤我回家吃饭和教我读书识字的声音每时每刻都在我耳边萦绕,以及在昏暗的煤油灯下母亲为我纺棉织布缝衣服和纳底上帮做布鞋的身影常常浮现在我眼前…….
我母亲十九岁嫁给我的父亲,一生中生了七个小孩,但只养活了我姐、我哥和我三姊妹,这些夭折的小孩,对于我母亲来说,是多么不可奈何的事情啊。我的父辈五姊妹,一个女孩,四个男孩。按照国民党抓壮丁“三丁抽一,五丁抽二”的原则,以及壮丁岁数“18岁至38岁”的规定,我父亲必须要到国民党部队当兵去。为了躲避国民党抓壮丁,才结婚不久的母亲就跟随父亲搬家到西大山彭家槽我大孃处安家。解放后,又从西大山彭家槽搬回老家李家湾。几次搬家,我家变得一贫如洗了。
从我有记忆时起,家里就很穷,没有吃过什么好东西。尽管只是一些普通的食材,但是经过母亲的手烹饪后,全家人吃起来津津有味。我印象最深的就要算泡椒面和猪头肉了。
那时吃面的时候还是很多的,中午没有剩食或者剩食不够的情况下,我家的晚饭就会吃面。那时候还没有机器面,全手工制作,粗细不等,我们家穷,买不起细面,只能吃粗面。下面的时候,母亲先把锅烧热,拿来一小块猪边油,煎化,将事先切好的泡椒和泡姜炒出香味,参水,水开下面,再放些空心菜、 莴笋尖或小白菜之类的叶子菜,面条挑在碗里再撒一些葱花。好香啊,那个味道真是不摆了,就连河南来的砖瓦匠吃了我母亲做的面,连连称赞,说他从来就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面。这一碗葱花泡椒面,影响了我一生,我也时常煮葱花泡椒面吃,只是再也不是母亲煮的那个味道了。
猪头肉不是常吃的,只有过年或者父亲生日的时候才能够吃到。那时,猪头肉很便宜,只有肉价的二分之一,当地人称为“二折一”。母亲说:“猪老壳便宜又好吃,就是麻烦一点。”过年的时候,母亲就会买上两个猪老壳,先烧红洛铁,除去猪头上的毛,洗净后,和一大锅萝卜一起煮,这一锅萝卜要吃到大年过后。猪头肉煮好后,剔除骨头,把肉切细,和泡椒蒜苗一起炒,好吃得很。尤其是猪耳朵和猪冲嘴最好吃,又香又脆,我最喜欢。
母亲有时候也会做卤猪头肉。猪头买回来,洗净后淖水,把白糖炒成焦糖色,参水,再放一点从药铺买回来的山奈、八角、桂皮等中药香料。猪头肉在卤制的过程中就很香,惹得我直流口水。卤好的猪头,可以凉拌,也可以炒着吃,一个猪头可以吃上好几次。只要卤猪头,我就会从碗柜里偷一块“黑桃肉”拿到大地坝,分给我的小伙伴,一人一小块。他们把肉吃完了,连手指都要舔几下。当然,我也不会忘了顺便拿一块牙腔骨,犒劳犒劳我的“花二”。
家里再穷再苦,母亲也从不亏待我们,每年都要给我们换两身新衣服,夏天一次,过年一次。母亲说:“衣服别穿得太烂了,别人会瞧不起的。”但她自己舍不得穿新衣服,她有一件八成新的衣服,只有走亲戚和过年时才穿,平时就穿补吧衣服。
只有父亲去世那年,家里欠了债,母亲对我说:“你哥参军留下了很多旧衣服,你就将就着穿吧,哪怕是过年也不会再给你做新衣服了,我们要把钱节约下来还债。”可是,快要过年了,母亲在煤油灯下用自家栽种的棉花纺纱织布,然后用蓝紫(板蓝根)染成藏青色,在大年三十的晚上,硬是给我赶制一套新的粗布衣服。大年初一的早上,我穿上母亲亲手缝制的粗布衣服,既贴身又暖和,感动得眼泪簌簌往下掉,那一年,我已经十三岁了。
十三岁,我开始上初中了。我们的学校在离家十五里外的梁家场,每天来回要走三十里山路,很费鞋子,开学时买的胶鞋,刚好穿两个月就坏了。母亲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忙活了几个晚上,给我做了长长短短五双布鞋,要我晴天就穿布鞋,雨天再穿胶鞋。我舍不得穿布鞋,不想母亲再为我操劳,走出家门就脱掉布鞋,赤脚上学,到了学校再穿上。整过初中三年,我才穿坏了两双布鞋。
母亲做的布鞋,结实好看,我穿到学校,同学和老师都夸我母亲心灵手巧。八四年我考上师范,一位家庭经济殷实的同学,硬要用一双新皮鞋调换我母亲做的布鞋。
我母亲非常重视文化教育。解放初期,她进过一段时间的“扫盲班”,认识了不少的汉字。只要有空,或者是烧火煮饭时,就会抽空找来一张报纸或是一份杂志来读,这个习惯,一直坚持到她去世之前。
母亲知道知识的重要,我到了入学年龄,就把我送到了学校。可是我出生的那年孩子少,我们村小学开不了班,附近的小学也不招收一年级新生。母亲去央求教二年级的粟老师收我当插班生,并向他保证一年级的课程由她自己帮我补上,还保证说我绝不会拖全班的后腿。不出两个月,母亲就帮我补完了一年级课程的全部内容,期末考试,我不但没有拖全班的后腿,还考到全班第一。
文化大革命期间,学校复课后,我哥要辞去大河沟煤厂卖煤碳的工作,回学校继续读书。我父亲有些犹豫,要知道我哥这个工作,每天可得八个工分,晴天下雨都有,全年三百六十五天,将近三千个工分。这对于我们家庭来说,就是一笔可观的收入。母亲坚决支持我哥回校继续读书,并且对我父亲说:“不要只看到眼前利益,眼光要放远一点,要改变现状,必须要有知识文化。”于是,我哥回校继续读书。那时学校规定初中学生不准谈恋爱,我哥定的那门亲事必须退掉。母亲舍不得我那勤快的“小嫂子”,在嘴上还念叨了好几年。
我读高一放农忙假,回家揭开锅盖,看到母亲吃的饭食全是红苕,由于好久没有用油的原因,锅头黑黢黢的,连锅里的红苕也是黑的。我们老家田少地多,每年分不了多少稻谷。母亲心疼我,不让我在学校吃粗粮,我家分的稻谷 ,全拿去粮站卖了当我在学校的口粮,家里没有剩下一粒稻谷。看到这情景,我心里真不是滋味,下定决心不去读书了,要与母亲在家同甘共苦。整个农忙假,我和母亲一道,起早贪黑,帮助生产队点麦子胡豆、挖红苕。农忙假第八天上午,我正要捞起锄头跟母亲出门,母亲突然问我:“你怎么还不回学校读书?”我对母亲撒谎:“这次农忙假不是七天,是十天。”她半信半疑,等中午到大水井挑水时,问冯二娃的妈,才知道假期完了,回家搁下水桶,抡起扁担,把我撵回了学校。
我要感谢我的母亲,要不是那次母亲抡起扁担把我撵回了学校,也许我同样像家乡的其他人一样,脸朝黄土背朝天,在家乡修理地球呢。我也替我哥感谢我的母亲,如果不是母亲坚持让我哥回学校继续读书的话,我哥也没有今天的幸福生活。
虽然我们家里很穷,但母亲从来不占小便宜,尤其是不占公家的小便宜。
一九六九年,我们要建新房,还差几根瓴子。五队山尖子九大爷带领七个壮劳力扛了七根杉树给我们送来。母亲拿来十四元钱给九大爷,九大爷不肯收,说是送我们的,树是山上长的,不花钱。母亲坚持要给钱,并且说:“山林是生产队的,树自然就是公家的了,我们不能占公家的便宜。这十四元钱,七元交给生产队,剩下七元作为你们的力脚钱。”最后,九大爷只好把钱收下了。
一九七八年,我家粪池口垮了。母亲叫我从山上捡些石头回来砌粪池口,我投方便,就在公路边用来轧碎石的片石堆搬回了几块片石。母亲看见了,问:“石头是从哪里来的?”我说:“是从公路边片石堆里搬来的。”母亲很严肃地说:“那是公家的,是不能随便拿的。你今天去拿一块,他明天去拿一块,公家还用什么呢?”并要我把石头搬回去。我赌气说:“要般你自己般。”母亲连午饭就没吃,就用背篼一块一块地把石头背回去,我实在看不下去了,才和母亲一起,把石头全部搬回去了。
一九八三年,我们村小学要做一批新课桌,木匠是我的同学。他对我说:“这黑桃树是优质木材,做家具好得很。我叫我的两个徒弟给你背几块回去。”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木匠同学叫他两个徒弟每人背两块木板朝我家走去。第二天,我母亲发现了,她知道是学校的木板,把我叫来,教育我说:“你一个当老师的就这样占集体的便宜,怎么去教育好学生呢?你从哪里弄来的,就弄回哪里去。”我知道母亲的性格,不还回去是不行的,但又实在是舍不得这么好的木材,就对她说:“等到晚上,我叫人弄回去就是了。”夜晚,等她睡着了,我把木板藏在床笆折下面当床板,等母亲起床后,发现木板不见了,还真以为我还回去了,这件事才算过去了。
母亲没过一天的清闲日子,直到一九八四年我考起了师范学校,大嫂才把她接到县城与她们同住,母亲这才停止了劳作。劳动了一生的母亲,突然清闲下来很不习惯,每周星期天我去看她的时候,都要嚷着叫我送她回乡下,说是离开了土地她周身酸疼,很不自在。
每当这个时候,我就想起了父亲临终前的嘱托:“我走以后,你们要善待你们的母亲。自从她进了李家的门,没过上一天的好日子。”也想起了我曾经发过的誓言:“我一定好好读书,争取有出息,让晚年的母亲,过上幸福的生活。”于是,我就会劝她:“您好好在县城清闲两年,等我毕业了,我就接您回乡下。”
我对母亲食言了。师范毕业,我被分配到了乡初中学校,离家很远,倒是距离岳母家较近。为了方便教学工作,我就把家安在了岳母家。结婚前,我去请我的母亲,我母亲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上门女婿不好当,你看我们湾上那位上门女婿过的是什么日子?到时候你会后悔的。”以前,我从来就很听母亲的话,母亲也很听我的话。这一次我没有依从母亲,最终还是把家安在了女方;母亲也没有依从我,母亲到底还是没有来参加我的婚礼。
直到我在妻子娘家造了新房,才把母亲接过来。白天我们忙于工作,无暇顾及母亲,她很孤独。母亲好几次对我说,要我把她送回大嫂家。我不能送她回去,因为我还没有对她老人家敬孝道呢。
可是,母亲来我们家还不到一年就去世了,这是我一生中最遗憾最内疚的事情。我后悔,为什么不早点把母亲接过来?我恨我自己,我怨我自己,我对母亲没有尽到赡养责任,没有完成父亲临终前的嘱托,也没有兑现我的承诺,我是个不孝之子,我只真是个混蛋!
每逢新年,清明,七月半,还有十月十二日我母亲的生日,我都会给我母亲烧很多的纸钱。但是,就算是我倾其所有,也难以报答母亲对我的深恩。我这样做,也明知对母亲没有半点作用和意义,不过只是消除我对母亲内疚心理而获得的一点暂时的安慰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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